王鸿图惊讶地站了起来,一个趔趄差点歪倒,王月生健步上前扶住,对门外喊“准备人马,我们去盐仓村”,然后回身道,“大伯,这个事情您先不要出面,让钱师爷跟我一起去看看。如果现场冲突起来,您后面出面也有个转圜”。说罢,出门带上跟随自己来的值班小队,喊上钱师爷和盐仓那边来报信的人,急匆匆纵马向盐仓方向奔去。
盐仓村,村西的焦土散发着硫磺与咸腥的混合气味。风卷着灰烬攀上老槐树的枯枝,未燃尽的《三字经》残页缠住铜钟,钟摆轻晃,却再撞不出声响——昨夜那口钟曾被李阿宝敲得震天响,如今钟槌上凝着暗红的血痂,像一串干涸的佛珠。
李氏宗祠青砖围墙坍成犬牙交错的乱石堆,半截“敦本堂”匾额斜插在碎瓦间,金漆剥落处露出虫蛀的木芯。牌位残骸混在盐粒与灰烬里,李永禄的灵位断成两截,“禄”字的“示”旁沾着杨氏绣了一半的石榴花兜肚——那抹猩红在废墟中扎眼如新坟纸钱。
盐仓废墟中,千余斤岩盐凝结成诡异的珊瑚状,混着未燃尽的稻草,泛着潮湿的银灰色——那是李阿宝最后撒进去的岩盐,遇热炸裂成尖锐的晶簇,刺穿了法军军靴的牛皮底。焦木支棱如巨兽骸骨,融化的盐结成冰凌状白柱,从梁上垂落。一柄烧弯的铁钎斜插在盐堆中,钎头挂着半片耳廓——李阿宝左耳垂的朱砂痣已成焦炭。盐仓角落蜷着一只陶罐,罐内十余斤存盐化作板结的灰白硬块,裂痕间渗着锈色的血水。
三十户茅草房只剩焦土基座,竹骨梁架如扭曲的蜘蛛腿支向天空。断裂的房梁上挂着半融化的牛油灯,像一串被掐断脖颈的苍蝇。火舌舔过的青石板上烙着法军皮靴印,一具童尸的手骨紧攥着竹编蝈蝈笼,笼里未烧尽的蚂蚱翅泛着诡异的磷光。
两道深褐拖痕从祠堂延伸至村口,沿途散落着李阿宝的粗布衣碎片和杨氏的银簪。血痕尽头,法军马蹄印碾碎了一窝野鸭蛋,蛋黄混着泥浆凝成黏稠的琥珀——后来村人将此路称为“断魂道”,十年内寸草不生。
坍塌的篱笆墙下压着染血的竹笠,笠檐下露出半颗法军制式纽扣,内衬炭笔写的“Hà N?i 1899”被血渍晕开。
幸存的村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,眼白布满血丝。寡妇王氏怀里抱着个襁褓,婴儿的右手食指被烧焦蜷曲,像根焦黑的枯枝。她机械地往孩子嘴里塞着苦荞面,面糊顺着嘴角流进脖颈的燎伤里。七十岁的普老倌跪在自家废墟前,用彝族古礼抓起一把焦土撒向天空——这是祭奠亡魂的仪式。
乌鸦群自哀牢山飞来。它们不啄腐肉,却争抢灰烬中闪烁的盐粒。每只鸦喙叼起一粒盐,便有一户人家的灶神牌位迸裂。一只乌鸦此刻正啄食着被丢弃的法棍面包,面包渣混着盐粒。
见王月生立马凝望,久久没有动作,钱师爷叹了口气,凑上前问“少爷有什么想法?报官?还是抚恤一下村民?”
王月生冷笑道,“老钱,还有你们大家”,王月生把跟随的学员也叫拢了过来,“你们以为我过去几年到欧美游学,真的是去学那些格物致知的道理吗?错了。如果我想,我可以比此间世上所有人都要明白更多的道理。我在那边看到的是咱们大清人无法想象的造物的能力,战斗的能力,惊人的财富。但透过所有这一切,我发现的是,咱们中国人喜欢讲道理,而洋人讲物理。
什么意思,就是你要先打得过他,或者起码让他觉得你有办法让他们得不偿失,然后才会跟你讲法理。而所谓法理,就是他们先用物理打服你后,把你要给他的、他要拿走的好处,都明明白白写下来的那些东西,就像刚才我大伯说的那个劳什子《中法续议商务专条》。但他们真的是按照那个做吗?错了,只有打不过你,或者打不服你的时候,他才拿那些东西,因为他想要的远远比那些条约上多。至于道理,他们永远不会讲的,起码一百年之内都不会讲”。
“少爷,您说怎么办?”,钱师爷无奈地问道。
“对呀,生哥,您说怎么办?”,一众青年学员激愤地问道。
“王家少爷啊,您说我们可怎么办啊”,众多围拢过来的村民悲怆地问道。
深夜,法国工程师沙海一行人的营地外,虹溪猎户头人普文才趴在草丛中,学着刚才王月生的样子,用很别扭的姿势通过一个月生少爷叫猫头鹰的东西向营地观察。他好不容易理解了王家月生少爷说的什么如何调节焦距之类的话,终于把旋钮转到了合适的位置,然后惊讶地把眼睛从镜头处挪开,用肉眼向刚才镜头中的方向仔细辨别,终于在暗夜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镜头中非常醒目的那棵树,至于镜头里树两侧的两个互相背靠着坐在草地上的安南士兵,则用肉眼完全看不到。月生少爷告诉他,那俩人在一丛灌木后面,即便白天也不可能用肉眼从这里看到,何况夜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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